立春過後,江南山野間,有種東西蠢蠢欲動。竹林叢中,一顆小尖,躲在泥下欲破未破、似現未現。農人趁它還在蓄勢,用耙一鋤,挖它出來。它們清麗纖瘦,像極美人的玉指,千百年來,教江南人的神魂為之傾倒。這些尚未長成的竹筍,當地人稱之為——春筍。家庭主婦、酒家廚子,無不引頸以待,追逐這一年一度的美味。用來燜、用來炒,只為一嚐春天的氣息、細味故鄉的人情。
家族的傳統 圍吃醃篤鮮
新春期間,家住天后、祖籍寧波的周驪莉,在廚房中忙得團團轉。一條條嫩綠的春筍,仍裹着泥巴,躺在洗滌盆裏等候發落。「這兒約兩斤吧!是今年來港第一造,杭州的,尚未流出市面,我幾經辛苦才託人從深圳運過來。」她揚一揚眉,臉上帶着幾分躊躇滿志,然後引刀一??,筍衣應聲破裂,層層剝開,露出一條嫩白幼細的筍肉。江南人,很緊張吃春筍,因造期短,難得又矜貴。筍其實是四季皆有之物,「竹初萌生謂之筍」,筍乃幼竹之莖,夏秋產的叫竹筍,最爽;冬至到春節的叫冬筍,最甜。春節到清明的,就是春筍,最嫩,但造期最短,不到一個月,便會破土長高,越高越老,纖維越粗,就不好吃了。是故老饕都把握時機,一嚐早春的鮮嫩。
周家也不例外,吃春筍是家族傳統,從祖輩傳到父輩,父輩傳給她這一代,一路謹守着,像信守一個很重要的約會似的。「舊時吃東西很有季節性,夏天食薺菜,秋天食大閘蟹,塔菜、草頭及冬筍一定要等冬天,一年真是到那個時候才有得吃,很期待。哪有現在甚麼時候都吃到,方便了,反而不珍惜。」她說。她在香港出生,祖輩在上海當廚師,父親戰前逃難來港,當過廚子,也開過上海菜館,飲食這兩個字,一直沒離開過她的家。她還記得,童年時每逢新春,無論如何爸爸總有辦法找來一堆春筍。用來炒薺菜、用來炒腩肉,或拿個大砂鍋,加醃過的鹹肉、新鮮的腩肉燒一大鍋湯,再放百頁結,下一大把切好的春筍,任由湯「篤篤篤篤」的冒泡翻騰,直至肉的鹹、筍的鮮,都混在湯內,成為一種鹹甘濃鮮的滋味。一家人,就圍着這個鍋,談天說地,論盡家常,當中有種說不出的溫暖感覺。
團聚的繩索
「這個菜叫醃篤鮮,是上海人過年必備的菜式,你去哪一家拜年吃飯準會見到,家境好的還會放鮮雞,讓湯的鮮味更有層次。」周驪莉說。她又記得,從前的醃篤鮮,總是吃之不盡,很神奇。吃了八九,爸爸又會加湯,吃不完,就留待明天再翻滾。如是者加加減減,越吃越濃,越濃越吃,吃足一個新春。「舊時的人很節儉,甚麼都不會浪費。」豐腴甘濃的醃篤鮮,變成了一種回憶。這回憶,伴她走過數十個年頭,爸爸媽媽早已不在,這菜,卻成了維繫整個家族感情的一根繩索。「我年年都會親自下廚,買些春筍,弄一鍋醃篤鮮,炒些薺菜,哥哥就會帶着姪兒女回來吃飯,廿多人圍坐一起,十分熱鬧。」
清新的春筍,在某種意義上,已超越了味道的層次,變成寫在日曆上的節令,提醒營營役役的人,需要稍停下來,看看季節的流逝,珍惜今天所擁有。